——论书法的核心价值与美学品格
孔子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第二章·为政篇》)。说的是一味读书而不思考,就会因为不能深刻理解书本的意义而不能合理有效利用书本的知识,甚至会陷入迷茫。而一味空想而不去进行实实在在地学习和钻研,则终究是沙上建塔,一无所得。就书法艺术而言,则是既要有书法实践,又要有书法的学习和思考,二者循环往复,逐渐深入,倘各方面条件具备,便“若有所悟”,即进入“悟”的境界了,按今天的话说,大致形成自己的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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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字同时,也苦苦思索着“书法是什么”?随着书法实践深入、人生阅历丰富和古典书论的启示,“书法是什么”渐渐明晰:书法之最高境界,当以自然为规,以人情为矩。所谓自然为规,盖因书法源于自然,大千世界中的奇峰异石、枯藤老树、长河落日、晓风残月,乃至潮涨潮落、云卷云舒,无不给书家以深刻启迪。所谓人情为矩,盖因书法是人情、人品、人生的体现,表现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书家重修身养性、重自我完善、重自我超越,其作品自会不同凡响。
书法要有规矩,首先得师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古代经典大师的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髓中最为耀眼的闪光点,是人工和天然的圆满合一,有着深刻的人文精神和哲学意蕴,美学内涵丰富而纯粹、多变而又和谐。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技法层面观照,这些开创一代新风的大师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将和日月同辉,引领后人。习帖是继承的重要方式。“初学不外临摹。临书得其笔意,摹书得其间架。临摹既久,则莫如多看,多悟,多商量,多变通”(清.周星莲《临池管见》)。“又学时不在旋看字本,逐画临仿,但贵行,住,坐,卧常谛玩,经目著心。久之,自然有悟入处。信意运笔,不觉得其精微,斯为善学”(南宋.陈牺《负暄野录》)。程式化的训练必不可少,舍弃这个过程,书法学习便是空中楼阁,只有通过机械程式化训练,让古人的技法荟萃于心胸,才能下笔天成,进入良好的艺术创作状态。前人对习帖强调甚多,唐张怀瓘(guàn)言:“有知其门不知其奥,未有不得其法而得其能者。”清梁巘(yan)在其《承晋斋积闻录学书论》中说:“学书一字一笔须从古帖中来,否则无本。早矜[jīn]脱化,必面规矩。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继采诸美,变动弗拘。斯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
书法当师法自然。《庄子·外篇·知北游》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欧阳询《八诀》形象阐释了书法之笔画与自然之间的联系:“丶[点]如高峰之坠石,L[竖弯钩]似长空之初月,一[横]若千里之阵云,丨[竖]如万岁之枯藤,[斜钩]如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横折钩]如万钧之弩发,丿[撇]如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ㄟ[捺]一波常三过笔。”比喻生动形象,极富生命力。由此可见,美存在于自然,美的法则源于自然。自然美因长久存在于天地间而永恒,因千变万化而无限,书法家以自然为规,作品便呈现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恰似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永远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优秀的书家莫不汲取天地之精华以养书法。师法自然之无穷变幻,书法便有了源头活水。
书法当渗透人生感悟。这是因为人生悲欢离合,看似与书法无关,其实不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书法是人情、人品、人性、人生的体现,客观表现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孙过庭在其《书谱》曰:“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综观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米芾、黄庭坚、郑板桥、徐渭、金农诸大家,其书法无一不与他们个人的气质、个性、品格以及深厚学识修养关联;无一不是其个性的张扬。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会影响乃至促成作者创作风格的形成,人生曲折坎坷而不一帆风顺,就人生而言是不幸的,但就书法而言则无疑多了一笔难得的财富。顏真卿(709-785),后世尊称顏魯公、顏平原。安史之乱,顏真卿堂兄顏杲[gǎo]卿任常山郡太守,贼兵进逼,太原节度使拥兵不救,以至城破,顏杲卿与子顏季明罹(lí)难。顏真卿悲而作《祭侄文稿》。魯公一門忠烈,生平大节凜然,精神气节之反应于翰墨,最为论书者所乐举。王羲之《兰亭集序》可谓诸美皆备,达到高华圆融的境界。之所以如此,正是兰亭修禊[xì],使王羲之触悟山水之美、宇宙之玄和人生的真谛,在物我两忘境界中,一气呵成写下千古杰作。他情深意厚,故能情注毫端而天趣自在;他笔法精严,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笔底如行云流水,形神兼具,所以为神品也。
书法应当浸润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文化孕育出的书法才有品位。艺术是相通的,学书法者最好能学习欣赏文学、戏剧、舞蹈等,借以丰富精神世界,使书法作品植根于深厚的文化土壤,而这些文化元素融入书法笔意之中,书法便有了书卷气。书家能对各种艺术融会贯通,有感于物,有悟于心,在创作时便感到左右逢源,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被唐文宗赞为“三绝”之一的唐代书法家张旭,其书法豪放而不失规矩。张旭自称其学书“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始得其神。”宋代大书法家苏轼,号东坡居士,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其书法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其画学文同,喜作枯木怪石,论画主张神似。诗、词、文、书、画、哲兼而有之,可谓凤毛麟角,旷世奇才。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浙江平息人。“二十文章惊海内”,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在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
书法艺术崇尚个性、崇尚创造,故而我们在强调书法继承的极端重要性的同时,还要努力创新。这因为继承不是缘源因袭,不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要先与古人“合”,再与古人“离”,“借古以开今”,目的在于塑造自我、超越自我,体现出当代书法浓郁的时代精神,在书法风格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如此,那将是对未来传统的创造。这因为,传统是一个永远运动扩展的疆域,它的精神和灵魂是不断的创造,这一时代经典作品同样也将随着历史的进程成为后一时代的传统。诚如鲁迅所说:“……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历史的发展逻辑。郑板桥书法,初学黄山谷,后来参以“八分”(东汉时期成熟的隶书称作“八分书”),再加入兰竹笔意,自创一格,建立了自己的书风。后人以“乱石铺街”来形容他书法作品的章法特征。所谓“乱石”是指正斜疏密,大小错落;所渭“铺街”,是指乱中有序,行气贯畅。“乱石铺街”的艺术风格验证了“六分半书”,是表现郑板桥幽默意识的绝妙形式,体现了强烈的创新精神。这种创格和变体,一改当时书法界“滑熟”、“媚俗”的风气,对当时书法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齐白石学生许麟庐刻苦学习,学齐白石画达到以假乱真地步,人皆称道。唯白石老人以八字真言教导学生:“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许麟庐从中悟得真义,在勤学的基础上,努力创造。白石老人做画像楷书,凝重、慢条斯理;许麟庐则以狂草走笔一气呵成。他说“大写意不在于形貌,而在于胸中之意。”他笔下的鳜[guì]鱼,像白石的虾一样,以其独特的笔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可谓“循门而入,破门而出”,自成一家。
书法当植根于高尚的道德。孔子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的意思是说:志向在于道,根据在于德,凭藉在于仁,活动在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做人。可见,孔子不是就艺论艺,而是把艺与志向、品德等融为一体的。传穆宗尝问柳公权用笔之法,公权答云:“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又明项穆《书法雅言》曰:“学术经纶,皆由心起,其心不正,所动悉斜”。可见人之品德之与书法的重要性。“源洁则流清,形端则影直”,书法家务必要重修身养性。
书法与“中庸之道”也是密不可分的。简单地说,“中庸之道”就是手持两端,不偏不倚,最激进和最保守的意见都要顾及到。而在矛盾的两端莫不具有一定的最佳的平衡点,这就是“中”(这个“中”并不是物理意义的“中”,并不是就在中间的位置,而是随着具体情况而变化的)。“中庸之道”的关键在于如何确定其“中”,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点。在书法艺术中,任何一对相反相成的艺术技巧或风格都可视为一对矛盾,而矛盾的两端莫不具有最佳平衡点,这就是“中”。艺术创作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确定其“中”,以达到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书法艺术中,任何一对相反相成的艺术技巧或风格都可视为一对矛盾,诸如逆与顺、藏与露、方与圆、曲与直、肥与瘦、疾与涩、欹与正、连与断、疏与密、大与小、主与次、违与和、浓与淡、燥与润、缓与急、文与质、刚与柔等等。书法艺术创作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确定其“中”。明代宋啬[sè]《书法纶贯》有一段字法“中和美”的论述:“刚柔相济,权正相兼,平险相错,筋骨相着,古今相参,圆阙相让,纤涩相宜,理事相符,意兴相发,字法之能事毕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谓达到了中庸之境界。解缙[jìn]在《春雨杂述》中说:“右军之序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仿佛如天生丽质,翩翩起舞,其舞姿之美,无与伦比。唐孙过庭在其《书谱》中感叹:“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中庸之道在书法里体现为正奇相生、虚实相宜、参差互济、顾盼生姿、进退有序、揖让如仪。从哲学层面认识书法,便能登高望远。我认为,说书法是写出来的是就技法层面而言;说书法是养(文化涵养)出来的是就文化层面而言;而说书法是悟出来的则是就哲学层面而言。可以说,写是基础,养时修炼,悟是结果。学习书法既要走得进,又要迈得出。走得进方程规矩,迈得出方有造化。也就“偱门而入,破门而出”的道理。
书法与京剧及酒关系密切。中国戏曲程式性在于其表演必须遵循一定的程式规则,舞台上不允许自然形态的原貌出现,一切自然形态的戏剧素材,都要按照美的原则予以提炼、概括、夸张、变形,使之成为节奏鲜明,格律严整的技术格式,即程式。书法的法度与京剧的程式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书法的基本笔画是按照美的原则予以提炼、概括、夸张、变形而成。欧阳询的《八诀》关于书法笔画的论述精确而形象。再如书法京剧的流派、书法墨色的浓淡枯涩、行笔的疾速婉转与京剧唱腔的抑扬顿挫;书法章法上的起承转合与京剧剧情的发端、发展、高潮、结局。书法的“揖让”之道与京剧人物舞台造型。这即是:书法有书法之理,可谓之“书理”;其他事物也自有其理,可谓之“物理”。学习或研究书法的人,心中有“书理”,碰见与“书理”相通的“物理”时,引起顿悟,便提高了“书理”,从而落笔超异,书法长进。书法与酒是不能回避的话题。书法是创作,创作需要激情与想象,激情和想象需要创作者身心处于一种放松的自然的且兴奋的状态。酒至微醺,让代表理性和机智的具有防卫和中介职能的“自我”适度弱化,使“本我”中本能驱动力所包含的诸如形象思维等适度张扬,形成书法艺术创作所需要的状态。古往今来书法家借酒以涵养书法的例子不胜枚举。
书家的书法创作时各方面的条件对作品成败亦十分重要。孙过庭在其《书谱》中曾以“五合五乖”精辟论述了书法创作时诸方面关系。书法家对此具有清醒的认识,并能努力营造书家创作的有利条件即“五合”,克服不利因素即“五乖”,扬长避短,使自己创作中处于积极主动位置,处于自觉和自由的状态。书家还应清醒认识到学书不同阶段的不同价值取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孙过庭著《书谱》)。这是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这种书法艺术上的上升与人的自然年龄增长一般呈正相关,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进入人书俱老之境界。
如何正确地欣赏书法作品呢?书法艺术作品是书家追求的“道”和“美”,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浑然化一。艺术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但他们都只是一种形式,寄托在里面的,依然是一样的灵魂或精神。那么,欣赏者又如何理性地欣赏一幅作品,如何通过蕴涵着感情意趣的线条、结体、章法等艺术形式深刻体验寄托在作品的里面的精神和美呢?作者体会,欣赏可沿纵和横两条线进行。纵的方面,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从横的方面欣赏气韵生动、行意合一、点线面的结构、笔墨交融、虚实相生的章法、诗书并茂文采诸方面。“纵”和“横”结合起来,就完成了对一幅作品的全面欣赏,形成对作品的基本评价了。
书法与自然、人生密切关联。中国书法是体现中国人独特审美情绪、综合反映人的内在品格的一种艺术线条,既是书法家对传统书法经典文本的悉心领悟与创造吸收;也是书法家对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的综合审美领悟与审美观照。它需要书法家多年的人生历练与人格修养,再灌注一种恢弘的气度与宏富的学识。正因为如此,我们应把书法放在自然和人生这个大的背景中予以解读,从文化的层面、哲学的层面来认识。以自然为规,人情为矩来进行书法创作和欣赏。
摘要:
书法之最高境界,当以自然为规,以人情为矩。所谓自然为规,盖因书法源于自然,大千世界中的奇峰异石、枯藤老树、长河落日、晓风残月,乃至潮涨潮落、云卷云舒,无不给书家以深刻启迪。所谓人情为矩,盖因书法是人情、人品、人生的体现,表现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书家重修身养性、重自我完善、重自我超越,其作品自会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