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赵翼《论诗》)。这里,赵翼并非否定李杜诗篇的巨大历史价值,而是强调艺术天空上不能只有两颗巨星,要创新,要星光灿烂。
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在于传承。我们强调书法继承的极端重要性,但是继承不是缘源因袭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要先与古人“合”,再与古人“离”。“借古以开今”,目的在于塑造自我、超越自我,体现出当代书法浓郁的时代精神,在书法风格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如此,那将是对未来传统的创造,这因为,传统是一个永远运动扩展的疆域,它的精神和灵魂是不断的创造,经典作品同样也将随着历史的进程而不断出现,成为后一时代的传统,变成永恒。诚如鲁迅所说:“……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这是历史的发展逻辑。
郑板桥书法,初学黄山谷,后来参以“八分”(东汉时期成熟的隶书称作“八分书”),再加入兰竹笔意,自创一格,建立了自己的书风。这种书体已不是原来的“八分隶书”,而介于楷隶之间,又有少许兰竹成分,所以称“六分半书”。他的字多在横里用力,这正是山谷笔法。结体多带扁,转折处喜用蹲笔,按得较重,有时看去像苏东坡,但比东坡瘦硬活泼。他特别讲究行款,不是一行行垂直写下,而是有偏有正,有大有小,有宽有窄,但看去却是一气呵成,这是他的本领。故而后人又以“乱石铺街”来形容他书法作品的章法特征。所谓“乱石”是指正斜疏密,大小错落;所渭“铺街”,是指乱中有序,行气贯畅。“乱石铺街”的艺术风格验证了“六分半书”,是表现郑板桥幽默意识的绝妙形式,体现了强烈的创新精神。这种创格和变体,一改当时书法界“滑熟”、“媚俗”的风气,对当时书法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当然,创新过程极其艰难;“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郑板桥)。
书画大师齐白石诗云: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荷叶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名声到老低。形象阐述他创作上追求“神似”的艺术取向。齐白石学生许麟庐刻苦学习,学齐白石画达到以假乱真地步,人皆称道。唯白石老人以八字真言教导学生:“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许麟庐从中悟得真义,在勤学的基础上,努力创造。白石老人做画像楷书,凝重、慢条斯理;许麟庐则以狂草走笔一气呵成。他说:“大写意不在于形貌,而在于胸中之意。”他笔下的鳜 [guì]鱼,像白石的虾一样,以其独特的笔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的创作理念和艺术实践,与“入门而取形,出门而取神”书法的最高境界不谋而合,可谓深得白石先生教导真谛,“循门而入,破门而出”,自成一家,终成为白石老人卓有成效的门生弟子。
人的禀赋、经历、教育不同,由其带来人的性格、气质、情操、趣味等的差异,这便形成一个人特定的审美倾向,就书法家而言,这特定的审美倾向在长期的书法实践中自然逐步形成与之相适应的书法表现形式,譬如字的笔意、结体、布局,以自觉表现自己艺术个性,进而依靠坚实的基本功夫和活跃的“创造想象”,挥洒自如地写出富有新意和美学价值的书法形象。艺术个性的形成实际上即意味着个体作出了独特的艺术创造,这个过程既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又是一个自觉的过程。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我理解,真正的“新”,应该是既有其独特之处,又要给人以美的享受。
创新是艺术的生命,是艺术有所突破的标志,更是书法艺术能够与时俱进、不断发展的动力之一。创新的前提首先是继承优秀的传统,在继承中学习,在学习中扬弃,在扬弃中发展,这是创新的有效途径。这就是说,书法等艺术创新要变而有道,千万莫求诡异,以免误入左道旁门。因为虽然造化万千,但亦有其基本规律可循。唐孙过庭《书谱》对书法造化自然规律有十分精辟的阐述:初学分行布白的,仅仅求其平正;既达到了平正的境界,又要追求险绝,险绝也能做到了,那又要回复到平正上来。这个时候,年龄和书法都已老到了。
讲到书法的创新,不能不想到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出家后的典型书体是,圆润含蓄的线条,疏朗瘦长的结体,稚拙中带些赢弱,蕴藉和谐、兼疏淡远,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境界。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归于恬静平淡,多以楷书作经文偈语,或以行书作信札,通过藏锋稚拙之线条,表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禅趣。展读之时,一种安淡、平和、干净无欲的至高境界总能震撼着你。顺带说一句,禅意书法,是指带有禅境与禅意的书法作品,也指以追求禅的意境的书法创作行为与书法创作者。然世间有些千奇百怪的“江湖字”竟以“禅意书法”自诩,岂不谬哉。“须知凡事有因原,身心未修莫言禅。不见时人江湖字,千涂万抹也枉然”。